老师，你像一条蛇！——初一学生心理辅导记录

作者：余智华

      张强（化名），男，92年出生。初一年级学生。
2005年9月，班主任李老师（男）很焦虑的向我反映，班级有个危险人物，随时都可能出大事。在一旁的政教主任也证实了这个说法，为了防止这个学生出事，去年还特意请了结对的社工、警所的辅导员、张强家长和校方领导开了专题会，共同协商教育办法。后来也没有行之有效的方案。李老师说：这个学生动不动就寻死寻活，曾经试图从三楼跳下去，作业不做，上课不听，还总告状说别的同学欺负他，但实际上，他经常会主动去惹别人，这个学生怎么教，没法教了。这两天他又发作了，还到处找同学问，有没有被我打过，我什么时候打过学生了，他到处在诽谤我……。
     李老师的语气急促，话语凌乱，情绪激烈伴随着相当强的焦虑感。他甚至说：这个学生继续在我班里，我就不做班主任了。
     这是个怎样的学生？听了他们的描述，我感觉到烦躁和不安，想象中这该是个怎样面目可憎，心理阴暗的不正常学生。
      第二天，我让李老师把张强带到我办公室，开始了第一次会谈。 看到真实的张强，我大吃一惊。很听话的样子啊，面容白净，校服红领巾都穿戴整齐，进门还很礼貌地喊了报告。当然，眼神有些呆板，有两道很深的黑眼圈。他难道就是张强？
    “你是张强？”我脱口而出。
    “嗯。”他有些不知所措。
    “来，坐下。李老师说你最近在班级里有些表现不太好啊。” 他低着头，一副无所谓的样子，“他说就让他说好了，反正他老这样说的。” “你为什么总是找同学问李老师是不是打她们了？” 他抬起头，沉默了几秒，突然大哭了起来。“他是打的呀，他是打的呀，呜呜……他还打过我，打得我头晕。我要杀了他，我会杀了他，等着，我要把学校炸掉，把老师都杀光。” 我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吼叫哭喊声怔住了。
    “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，死了算了，死之前我要报仇，把害我的学校，还有害我家的动迁组杀光。现在社会太黑暗了，动迁组要拆我家的房子，还打我爸爸，我家完了，我妈妈讲我爸爸要杀人了。……”
     我的心越来越沉，恐怖的气息笼上心头，情况似乎很复杂。 慢慢的我了解到，他家是世博动迁户之一，但他爸爸因为不满意动迁组的条件一直不肯搬迁。据他说动迁组为了强行将他家迁走，把他爸关了起来，叫人打伤了他爸。
    “我苦啊，不想活了，妈妈天天对着我哭，我要去救我爸，我家就我一个儿子，我的命就是我爸爸的。我就是我爸爸，我爸爸就是我，我们是分不开的。我本来要自杀的，现在我要报仇。没办法了，我只能死了，我不想活了。”他边哭边用上海话比划着，那语气象是一个上海怨妇，也许那就是他妈妈在哭！
     接着，他开始描述他的杀人计划，并说了很多恐怖片中的细节，如何杀人，如何逃脱罪责等。他在描述恐怖场景式相当投入，在幽暗的光线里，他的神情令我发颤。我几乎不知道我要做什么。我觉得自己快脱离现实世界了。我猜想这是不是个精神分裂患者又或者是反社会人格，为了验证他的自我意识，我抓住他的手问：你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吗？
     他楞了一下，“张强呀。你这样问好吓人哦。” 唉，吓死我了，还好，他没分裂！  但此时，恐慌、焦虑、压抑已将我渐渐淹没（这是后来才能总结出来的情绪，当时只是觉得很累，不想继续听他胡言乱语）。第一次会谈，我就这样疲惫不堪的让他结束了。心理留下一个疑惑，这是不是反社会人格障碍。
      恰好，那个周末道小组读书活动，饭桌上我要求朋友们指点。我描述这个个案时突然想起班主任李老师，我描述时和他一样，急促而语无伦次。我们都被投射了！忘了原本是想帮他的！ 朋友一说：不要怕，这个孩子应该还是正常的。
朋友二说：他其实很有责任感，你看他想担当家庭责任。 朋友三说：一般初中学生是不能认定人格障碍的。
     惭愧，那时刚刚开始正式以心理咨询的方式去教育学生。对人格障碍的界定都还很不清楚。朋友的指点督促着我更严谨更认真的去学习心理学知识，也缓解了我焦虑不安的情绪，对于这个个案我还得到一个启发：应该从他的表现中去找正向的力量。所谓一共到底！那时正在学习客体心理学，对包容、共感、投射、认同等一些术语有了实际的感悟。
     第二次会谈，我约好他。他进门的时候仍然习惯性面无表情的口说“报告”，校服依然整齐。这一次，我抓住这个细节表扬了他。“李强，来了，很好，进门知道报告，校服也很整齐。”他没什么反应。没关系，我继续找机会肯定他。
当他再一次说起要为爸爸报仇时，我诚恳的肯定他的孝心和责任感。他没表情，继续说他的恐怖杀人计划。要去注射一种超强力的药，可以让自己变成巨人，然后拿炸弹炸死所有人，除了父母。“我现在只能忍，总有一天我会炸死他们”。我没做任何评论，只是给了他时间限制，不超过45分钟来描述这些计划。留下的到下次见面再谈。
     第三次会谈，在他还没有开始谈杀人计划时，我和他聊天式的说，“上周末，我有几个朋友在一起做游戏，选择动物来代表对方，他们都说我像一只小白鼠或者小狗，气死我了，你说老师像哪种动物？” “蛇！” 啊，我很震惊，怎么把我比喻成这么恶毒的动物！而且我很怕蛇，也觉得蛇很恶心!我的移情反应出现，有点愤怒！无私的帮你这么多次，你居然说我像蛇！还好，我努力的包容着自己，克制了不良情绪的影响。 “真的啊，能说说为什么吗？” “我前两天做了梦，梦见我爷爷奶奶。奶奶已经死了。我妈说她对我很好，在梦里，她好像也在和我说话，突然她变成了蛇，咬了我一口，我被咬死了，然后复活，成为了一个强大的人，拿着刀把蛇砍成了好多段，后来才发现奶奶被我砍成几段了，好多血冒出来，我就吓醒了。” “噢，好恐怖。”我不知道说什么好，就转移话题，“你认为你自己可以用什么动物代表呢？” “蚂蚁，随便就可以被人踩死的蚂蚁。”
“嗯，蚂蚁其实也可以很强大，千里之堤溃于一穴。你喜欢什么动物呢？” “狗，我家以前养过一条狗，很听话的，后来被爸爸打死了。我恨他，我在小学时候把同学打伤了，他就把我往死里打。我希望我爸妈死掉，那些杀父母的小孩子是对的。那条狗后来被我埋掉了。”他不再把父母和自己混为一体了，有进步。我这样想。 “噢，那条很听话的狗一定很可怜。我以前也过亲手把小动物埋葬的经历。我家养了很多小鸭子，一天我带它们去挖蚯蚓时，一转身不小心踩死了一只鸭子。我吓呆了，难过得很，当时就把它埋在后山上，还在它的坟头种了棵小树做记号，常常会去看看它。”说这段话的时候，我看到他惊讶的眼神。 “我也去看过小白。我想以后再养一条，狗最通人性了，比人好。” “嗯，看来，张强其实是个很善良的孩子，喜欢善良的动物。” 他勉强的露出了个微笑！
      这让我很激动，忘了他把我比作蛇带来的愤怒。这几次会谈以来，他第一次笑。 时间到了，他边走出办公室边轻声说“我有时候觉得自己想坏又坏不起来。”又是有些尴尬的一笑。 太好了，他开始接触真实的自己了。
      说我像“蛇”意味着什么？ 朋友督导说，那蛇咬了他一口，他就变强大了，说明在他的潜意识里，你是可以帮助他的，是可以赋予他力量的。真的吗？我将信将疑，但，心里的紧张缓解了很多。
      不论怎样，朋友这番接受让我开了眼界。原来可以这样去分析问题。后来的几次，我坚持从他自己的言行中挖掘正面的意义去肯定他。
      这学期最后一次会谈，他和我说，现在他家已经拆迁了。爸爸也回家了，都住在外婆家。他情绪比较平静。我相信这样的环境会给他带来好的变化，并说现在交了个朋友，三十多岁的，对自己很好，总是教他一些东西。现在想毕业考个技校，以后可以找份工作，自己养活自己。然后他还腼腆的说：“这次数学考试，不知道怎么，考了55分。以前都考19分的。”我突然发现自己掉眼泪了。突如其来的眼泪。
     我这条蛇是不是给了他一些力量？看着他日渐红扑扑的脸，我相信他的心理负担已经放下了。